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岂是巧合（第三章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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距离他们第一次见到新邻居已经两个星期了。巴奇依旧看见他在七早八早的清晨跑步。有时候一个人，有时候跟同一个朋友。巴奇从不厌倦盯着他上身赤裸从他们家门前跑过。有时候，巴奇会带凯尔上学，他们会跟他挥手。史蒂夫也会跟他们挥手，脸上依然是那个哀伤的笑容。巴奇发现自己开始期望那股哀伤可以被快乐的笑容取代。

一天下午，巴奇正在家中的办公室跟他的朋友贾克‧达尼通电话。

“我知道，达尼，可是与其参考资料库，我比较想请教说母语的人。我对自己的缜密感到抱歉。”巴奇不耐地说。

他的朋友朗聲大笑，巴奇也忍不住笑意。“看你这么乐在其中，我也很高兴。”

“怎啦！我又没说你错了。我只是很高兴你打电话来，因为我们不会在那种情况下那样说。那句俚语只在某种特殊状况下才使用的。”

“好。”巴奇把电话转为扩音，然后删掉之前的句子，输入达尼跟他说的正确用法。

巴奇把句子念一遍给达尼听，确实合理许多。他微笑舒了一口气，重重地往椅背靠。“你说的没错。这样听起来好多了。”

“是啊！如果译文不是自己的母语，有时候是比较麻烦些。”

“说得好。可是很奇怪，如果要译成义大利文或俄文，我却没有这样的问题。”

“所以我才一直要你过来法国住个一、两年。温故知新。你在俄罗斯还有义大利住过一阵子，所以从来没有这方面的问题。”

巴奇叹气。“嗯，我知道——”

门铃这时响起，巴奇坐起身。可能是邮差，他心想。“好啦，兄弟，我该挂电话了。”

“我就知道！你之所以打电话给我，只是要利用我！”达尼开玩笑道。

巴奇窃笑，离开舒适的办公室，往大门走去。“有人按门铃。我们再聊。”

“一言为定。替我问候小王子。”

“没问题。”

巴奇挂了电话，把门打开，惊讶地发现史蒂夫‧罗杰斯站在那里，笑容有些难为情。

“午安，不好意思打扰你——”

巴奇立刻脱口道：“没事没事。我只是在工作而已。”

史蒂夫表情惊恐。“喔，对不起！那我晚点再过来。”然后转身离开。

巴奇发现自己刚刚说的很不妥。“等一下。”他跨出大门。“没关系的。我是自由工作者，我基本上在家里工作，自己当老板。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？”

“喔，呃……”史蒂夫摸摸自己的脖子。他的手上拿着一叠信，看来有些尴尬。“我想知道邮局在哪里。我手机的网路数据用完了，不然我可以搜寻到邮局的位置。我一直收到原屋主的信件，所以我想到邮局一趟，归还这些信件。”

“喔，没问题。邮局离这里很近。一到社区的围墙大门，你往史密斯路转，一直开到第二个十字路口。邮局就在你的右手边。”

史蒂夫微笑点头。“好，听起来的确很近。”

巴奇也笑着点点头。史蒂夫看了看四周，说道：“谢谢你。”

“不客气。”

巴奇目送他往社区大门的方向走。

等等。他是要……？

“嘿！嘿，史蒂夫？”

巴奇朝对方跑了几步。史蒂夫转过身。“嗯？”

“你打算用走的吗？”

史蒂夫看着他，仿佛这是最理所当然的事。“是啊！”

巴奇嗤笑一声，但一看到史蒂夫是认真想这么做，他随即严肃起来。“可是那太远了。”

史蒂夫耸耸肩。“你刚刚说很近。”

“是啊！如果你开车的话。”

史蒂夫回避他的眼睛。“喔，我的摩托车在维修厂，所以……”

巴奇豪不犹豫地说：“我开车载你过去。”

史蒂夫一脸惊恐。“不行不行。我不能这样麻烦你。”

巴奇已经开始往回走。“就这么说定了。我本来就一直想过去买一些邮票。”

巴奇其实并不需要什么，可是史蒂夫一脸罪恶感，他决定这么做是抹掉那个表情的唯一方法。史蒂夫叹了口气，点点头。巴奇微笑，快速小跑步回家。他换上牛仔裤，抓了外套跟钥匙。回到原处的时候，他发现史蒂夫还站在那里，松了一口气。他朝自己的车子点头示意，然后上车，发动车子。过了几秒，史蒂夫也上车，系上安全带。巴奇很快就注意到他的存在。对方在他旁边显得块头魁梧。他暗忖自己的心日后是否会后悔这个决定。

齁，这个人需要帮忙。

巴奇倒车驶出车道，把车子开走。车子一离开社区大门，他朝史蒂夫瞄了一下。对方看起来非常拘谨。那叠信搁在他的腿上，而他则是望着窗外，非常紧绷。

“住这里还习惯吗？”

他感觉到对方转过头看他。“蛮好的。很安静。”

“你是从另一个社区搬过来，还是从别的地方整个移居过来？”巴奇往他的方向看，问道。

所幸史蒂夫并不介意这些问题，他回答道：“我刚从纽约搬过来。”

“哇啊，我也是从纽约来的。在布鲁克林土生土长。”

“真的？我也是。”

接着又是一阵沉默。巴奇发现自己有点焦躁。他无法应付这种尴尬场面。对方一语不发，于是，他决定自己找话说。

“嗯，我很乐意告诉你如何在这个镇上找到你要的东西。这里最酷的一点是：你要的东西都近在咫尺。”

“比如我们要去的地方？”史蒂夫竟然笑了。巴奇看着他，发现他的笑容真诚，没有丝毫哀伤。他为此觉得很有成就感。他回以一个笑容，转弯的时候笑着说：“是啊！”

巴奇开始向史蒂夫介绍那家很酷的修车厂，洗衣店那个和善的太太，还有社区后面那家很小但是很棒的书店，还有金考影印店隔壁的印度餐厅。

车子抵达目的地，巴奇把车子停妥后，史蒂夫立刻开门下车。巴奇说：“我在这里等你。你慢慢来。”

史蒂夫看来想要抗议，巴奇给了他一个坚定的表情。史蒂夫微笑点头，往邮局走去。巴奇终于呼出好长一口气。他自诩擅长与人言谈交际，所以他跟每个人都可以做朋友。他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一天：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与史蒂夫相处。

他玩着手机里的应用程式，十五分钟后，史蒂夫回到车上。

“搞定了？”巴奇一边发动车子车一边问道。

史蒂夫舒了一口气，回答：“是啊！好像卸下肩膀上的重担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

回程有点安静，巴奇最后打开收音机，把音量调低。然后，他突然意识到什么。“你需要我载你去别的地方吗？既然你没车子？你如果要的话，可以借我的车。”

史蒂夫友善地看着他。“不用了，谢谢你。你已经做很多了。”

“好吧！如果你改变主意，只管开口。”

他把车子停在史蒂夫家前面，巴奇发现对方又被一层悲伤的乌云笼罩住。他看起来闷闷不乐，跟刚刚过来敲门的样子迥然不同。巴奇实在看不下去，于是，他不受管控的嘴巴开口了。

“嘿，我这个星期六约了一群老朋友来我家聚会，欢迎你参加……”看见史蒂夫惊讶的表情，他顿了一下。

巴奇结巴道：“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过来的话。我只是觉得能多认识其他邻居或其他人总是好的……”他觉得自己真该闭嘴，但却无法制止，继续喋喋不休。“我这些老朋友都很风趣幽默，我保证你不会后悔认识他们。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认识他们的话。”

巴奇终于可以闭上嘴巴。他看着史蒂夫玩弄自己的手指，腿上有一只小小的白色信封。“呃，谢谢你……我想还是算了。”

巴奇彻彻底底觉得自己好蠢，但他还是展开灿烂的笑容，掩饰自己的羞愧。他双手紧握驾驶盘。“没关系。”

史蒂夫叹了口气，看了他一眼，开门下车。“谢谢你，巴奇。”

接着他递过那只小信封。巴奇蹙眉，伸手接过。

“你忘了这个。”史蒂夫说。

他说完便离开。巴奇打开信封一看，发现里头是邮票。想到史蒂夫大概一开始就知道他根本不需要这些邮票，但还是自行帮他买了一些，巴奇的笑容有些难过。

＊＊＊＊

“你做了什么？”克林特几乎是对着电话大喊。

来回在家中客厅踱步的巴奇身体揪了一下。“我知道，我知道。我根本不晓得自己在想什么。坦白说，我觉得自己根本没在想，就直接脱口而出了。天啊！”

电话的另一端顿了一下，他的耳际接着传来克林特震耳欲聋的狂笑。巴奇撅嘴道：“看你这么乐在其中，我也很开心，克林特。”

“对不起，兄弟！可是你总是遇到最尴尬的状况。”

巴奇哀叫一声，瘫坐在沙发上。“我只是希望他不要以为我想约他出去，还是想把他。听起来应该不像吧！对吧，克林特？对吧？”

他陷入一阵恐慌，克林特回答道：“听不来不像。至少在我听来。活该你说错话。”

“我也没办法。他看起来很哀伤，很孤独。你知道我的——”

“兄弟，你真的要改掉这个习惯。他不需要你的施舍。你也不想得罪他。”

“没错，你说的没错。我的天！只是……”他叹道。他只是迫切想帮忙对方。谁都不应该如此低落啊。

“你想想看，巴奇。如果他答应的话，他就会见到我可爱的老婆。”

巴奇哀叫道：“靠！我都没想到这个。”

“她一定会把他放在证人席，好好拷问一番。”

“拜托你，不要再说了。答应我，你不会跟小娜说。不晓得为什么，她老以为我对对方有意思，可是我真的没有。”

“嗯，好。”克林特窃笑道。

“我没有！”

“不晓得为什么，我相信你。因为你心地善良，你只是同情那个家伙而已。”

“谢谢你。”

“你真是逃过一劫。不然小娜会把他生吞活剥。”

巴奇一口大气咻地呼出。“我的天！你可以想像吗？”

＊＊＊＊

两天后，星期四，巴奇睡过头了。他从睡梦中惊醒，发现自己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，文件也被他的脸压皱了。他比平常晚起了半小时，他于是匆匆忙忙准备带凯尔上学。他的心脏跳得很快。他从来没迟到过，凯尔上学从来没迟到过。

巴奇煮了咖啡却忘了喝。他快手快脚帮凯尔准备午餐的便当，而且不断向他的侄子道歉。

“没关系的，巴奇叔叔。”

“真是不敢相信！”巴奇一边喃喃自语，一边蹲下身帮凯尔拉上外套拉链。“我明天有份俄文文件要寄给客户，我整个晚上都在翻译。”

“以后不要这样了。”凯尔用他的小手指抚平巴奇紧锁的眉头，后者闭上眼睛，稍微平静下来。“我们的科学老师说熬夜会杀死你的脑细胞。”

“真的吗？那我得好好记住。”巴奇很配合地说道。

他忘了换衣服，只得穿了他的运动长裤跟破掉的披头四汗衫出门。他甚至忘了拿外套。他拉了凯尔的手，帮他拎书包，猛地开门，差点撞上全身是汗，上身赤裸的史蒂夫‧罗杰斯。

“喔！”巴奇咽了一下，把几乎脱口而出的脏话吞回去。他提醒自己小朋友就站在他旁边。

“早安。对不起，呃……”

“没，没关系。我们只是快……”

“呜哇！你看起来好像超级英雄耶！”凯尔说道，眼睛睁得好大。

巴奇也不知道该回什么，史蒂夫则是涨红着脸笑道：“谢谢你？”

“这些是真的吗？”

史蒂夫皱眉。“什么？”

凯尔指着史蒂夫的上半身。“你的肌肉。”他又转头看巴奇。“巴奇叔叔，你看！他们看起来不像是真的。”

巴奇吓呆了，开始结巴，幸亏史蒂夫主动掌控局面，蹲下来答道：“我恐怕他们是真的喔，小朋友。”

凯尔瞠目，抬头看着巴奇。“我可以摸吗？”

“凯尔！不可以没礼貌。”巴奇终于鼓起勇气，直视史蒂夫的眼睛说道：“对不起。他只是……”

“没关系，我不介意。”史蒂夫接着弯曲手臂，示意凯尔按压他的二头肌。凯尔松开巴奇的手，一边咯咯笑，一边试图用他的小手圈着史蒂夫的手臂。

“你好强壮喔！我打赌我可以站在你的肩膀上。”

“可以喔！我可以把你举起来。”

“没有人要举任何人起来。”巴奇阻止凯尔。史蒂夫站起来，一脸难为情。

“对不起，我不是故意——”

巴奇摇摇头。“不，别这么说。该道歉的人是我。发生什么事了？一切都好吗？”

史蒂夫摸摸自己的后颈，巴奇尽量不要盯着对方线条结实的肌肉。近看之下，实在太壮观了。该死！

“我……这说来很蠢，可是我把自己锁在外面了。”

“啥？”

史蒂夫垂下头。“是啊！我早上出去跑步，回来的时候发现大门被锁上了。我大概忘了打开门把的锁。而且我没带锁匙，手机又忘在家里，不然我可以打电话给我朋友或任何人……所以我现在的处境很尴尬。”

“的确是。这种事在所难免。”

“我在想你有没有工具箱。我或许可以把锁撬开。我是可以把门撞开，可是我不想重新装一个门。我不想用任何方式破坏那栋房子。”

一抹哀戚的表情在他的脸掠过。巴奇很惊讶他的情绪如何可以在数秒内变得如此低落。他清了清喉咙道：“我想我应该有工具箱。先让我送凯尔上学，因为我们迟到了——”

话没说完，他被往下拉。凯尔哀求道：“巴奇叔叔，拜托！我可以站在他的肩膀上吗？”

“不行，凯尔！我们现在得赶快到学校去。”他抬头朝史蒂夫看。“就当自己家。”巴奇确保他们家大门敞开。

史蒂夫很惊讶。“喔，没关系！我在这里等就可以了。”

巴奇走向自己的车子，凯尔甩着他们握着的手。“别傻了。你要待在这里？这么冷？里头有刚煮好的咖啡。我马上回来。”

凯尔转身把手臂伸得好长好长。“巴奇叔叔煮的咖啡是最最棒的！”

史蒂夫笑着对巴奇挑眉。巴奇看着凯尔，对自己的侄子竟然背着他偷偷喝咖啡感到震惊。“你怎么知道？”

“因为你每次喝的时候，都会闭上眼睛，发出奇怪的声音。嗯，嗯嗯嗯。喔，喔喔喔。”

“好了，我们该走了。”巴奇涨红着脸，把凯尔抱进车上，然后小声问道：“你今天是怎么了，嗯？”

他关上车门，给了史蒂夫一个无助的表情。车子驶离车道之前，他对史蒂夫喊道：“我是说真的，进去吧！我很快回来。”

＊＊＊＊

他们及时赶上，大人跟小孩都松了一口气，尤其是前者。巴奇回到家的时候，先在门外做了一个深呼吸再进去。他发现大门半掩，进入眼帘的景象让他情绪有些激动。他就站在那里好几秒，怔怔地看着。史蒂夫正坐在厨房里的凳子上，手肘靠在流理台上面，缓缓啜饮咖啡。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，映照他的金发，光辉闪耀。他看起来俊逸非凡。回到家可以见到如此温暖的景象，多么美好。巴奇摇摇头，对出现脑中的想法不解。他对史蒂夫说道：“不好意思，我是不是回来晚了？”

史蒂夫轻轻摇了摇头。“不用担心。我的天，我才是叨扰的人。”

巴奇不以为意，拿了自己的马克杯，倒了一杯咖啡，在史蒂夫对面坐了下来。史蒂夫指着手里的杯子说：“你知道吗，凯尔说的没错。这是最最棒的咖啡！”

巴奇笑道：“凯尔是夸大其词。”

“那小孩是我见过最可爱的人了。”

巴奇不禁觉得骄傲。“谢谢。应该是遗传自他的母亲。”

史蒂夫犹豫片刻，开口问道：“我猜他的父母是外出了？”

巴奇深吸一口气，回答道：“过世了。在凯尔一岁的时候，死于一场车祸。”

史蒂夫的脸顿时沉了下来，他清清喉咙。“我很遗憾。”

“谢谢。”

“一直都是你在照顾他？”

巴奇毫无情绪地笑了。他喝了一口咖啡，说道：“是啊！我得知自己即将成为他的法定监护人的时候，你可以想像我有多惊讶。贝卡跟我妹夫在他们的遗嘱里注明，如果他们出事的话，我就是凯尔的法定监护人。我很高兴他们做了这个决定。由我来总好过别人。刚开始很辛苦，幸好有我母亲从旁协助。我那时候二十五岁，可是我从小就知道我想当父亲胜过一切，所以早在我成为他的家长之前，我就非常疼他。”

“可是你让他叫你叔叔。”史蒂夫说道，脸上浮现一抹温柔。

巴奇把玩手中的马克杯。“这是我应该做的。他们是凯尔的父母，我拒绝取代他们的地位。”

“你什么时候告诉他的？”

“他第一次开口问的时候。我跟我妈在他四岁的时候把真相告诉他。他对他们当然没印象，可是我尽可能让他们的记忆保持鲜明。照、影片，尤其是一些小故事。”

史蒂夫看来眼眶泛泪，巴奇也有相同感觉。于是，史蒂夫清了清喉咙道：“我可以证明你把他教得很好。他既贴心又有趣。”史蒂夫模仿凯尔，把双臂伸得长长的。巴奇笑了出来，史蒂夫也跟着一起大笑。

“谢谢你。我就只有他。他真的是我的一切。”巴奇轻声承认。

“我了解这种感觉。”

巴奇犹豫了一下，但还是决定开口。他轻轻问道：“你自己有小孩？”

“没有，可是我曾经那样爱过一个人。”

又回来了。那个哀伤的表情。巴奇知道这是他们认识以来最长的一次对话，可是他不想见到那个表情。虽然他急切希望史蒂夫可以多分享一些，但对方目前看来应该没这个意愿，他于是改变话题。

“那个，工具箱到底能帮上什么忙？”巴奇揪着眉毛问道。

＊＊＊＊

“我真的以为这样会有用。”史蒂夫说着，不耐地叹了一口气。

巴奇站在他身后，发现他们想从大门进屋的计划不会成功。“真是难搞的门把。”他说。

巴奇四处张望，史蒂夫这时站起来，突然想到一个主意，笑着问道：“你觉得窗户怎样？”史蒂夫看看他，又看看右边的窗户。“这个方法可能会有用。”

史蒂夫跳下台阶，巴奇拿着工具箱跟随在后。史蒂夫的上半身勉强够得到窗台，他仔细检视窗子。巴奇庆幸窗户并没有栏杆。

史蒂夫的手划过活动框跟窗框中间，接着把工具箱看过一遍，拿了所需的工具。巴奇发现，对方尽量不刮花表面还有窗框，像是竭尽所能温柔对待房子。

对于自己如此近距离端详，巴奇心中忍不住抱怨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。史蒂夫强健的肌肉随着每一个动作鼓起，巴奇每次只要发现自己快无法呼吸的时候，就会移开目光。

“好了。”史蒂夫说着，转向巴奇。“试试就知道了。”他抬起活动框，滑动一下，小心翼翼地把活动框放在地上，对薄薄的玻璃不敢大意。

巴奇笑了一声，史蒂夫则笑着舒了口气。他实在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办到的。

“你这从哪儿学的？”他微笑问道。

史蒂夫报以一个笑容。“我以前常在家里帮我妈做家事。没有父亲的好处。”

这个人的一切都跟悲伤画上等号吗？巴奇心想。“盖这房子的人忽略了窗户，把注意力都放在门上。”

他注意到史蒂夫眉头深锁。“怎么了？”

“我恐怕得由你来了，巴奇。”

“什么？为什么是我？”

史蒂夫红着脸，示意自己的身体。“嗯，我进不去。”

巴奇眉毛一挑，往后退一步。“喔，我就可以？你这什么意思？”

史蒂夫的眼睛从头到脚把他大量一遍，巴奇希望脚下的土地能把自己吞噬掉。他坐立不安，史蒂夫则真诚地笑着说：“你比我瘦很多。”

巴奇偏头，给他一个尖锐的表情。“凯尔对你肌肉的着迷，显然让你的自尊膨胀。”

史蒂夫放声大笑，巴奇忍不住补充道：“你说的没错。你根本进不去，因为你的自尊膨胀得太大了，大到我得往后退一点。”他还真的后退一步。

这一次，史蒂夫笑得肚子都疼了。巴奇就站在那里微笑，对自己刚刚所做的感到神奇。他让这个悲伤的男人笑了。他的笑声宛如音乐，巴奇内心喜悦不已。

“喔，我的天！谢谢你，巴奇。我已经很久没这样笑过了。”然后，他表情认真地看到着巴奇。“很久了。”

巴奇很想知道原因，但他知道这还轮不到他问，所以他绕过史蒂夫，脱下自己的外套，说道：“那，你有梯子吗？”

“呃，没有。我想说我可以把你抬上去，推你一把。”

巴奇愣住了。想都别想！

“我……呃……我不觉得……”

“没问题的。来。”史蒂夫十指交扣，手掌朝上。“你就把脚踩在我手上，我只要给你一个助推，其余你可以应付的。”

巴奇决定勇往直前。“好。你确定齁？我不用脱鞋？”

史蒂夫笑道：“没关系。来吧！”

巴奇说服自己他办得到。跟一个罗马神祇靠得这么近能有多难？

他抬起自己的脚，傻傻地决定不要扶着史蒂夫。他的邻居制止他。“你得扶着我的肩膀，不然你会上不去。”

“好。来啰！”巴奇一只手放在史蒂夫肩膀上，却因为担心会碰到对方的皮肤，不敢抓得太紧。对他而言，这太亲密了。于是，他将自己提起来，可是因为手抓得不够紧，失去平衡，撞倒在史蒂夫怀里。他以为他会跌下去，两个人会摔倒在地上。可是史蒂夫双臂环抱他的腰，把巴奇扶正的时候还哼了一声。他们还是好好的站着。

巴奇睁开眼睛，对上一双靠得很近的蓝眼睛。他简直可以数算对方完美的长睫毛。两人气息和在一起，巴奇这才发现自己紧贴着赤裸的胸膛。他希望对方没感觉到他急促的心跳。

他屏住呼吸，史蒂夫用近乎低语的声音问道：“没事吧？”

巴奇吞咽了一下，点了点头，像是被烧灼似的把自己拉开。史蒂夫也松开环绕着他的双臂。巴奇清清喉咙，决定假装刚刚什么都没发生。他在原地小小跳跃几下，假装热身。他双掌互击一次，说道：“好，我想我这次一定办得到。”

“你确定？”史蒂夫看来很担心。

巴奇不回答，只把脚放在史蒂夫手上。他双手牢牢地抓住厚实的肩膀，然后快速换手，抓住窗台。史蒂夫把他的脚往上推，好让巴奇将上半身穿过窗户。他这时突然有个可怕的想法：史蒂夫正在看着他的屁股。于是，他一鼓作气，整个人往里头推进，摔到地板上的时候闷哼一声。

“你还好吗，巴奇？”

“啊唷！”

“巴奇？”史蒂夫听起来很紧张。

他坐起来，扭转一下手腕，叫道：“没事，我没事。”

他听见史蒂夫松了一口气。巴奇站起身，这才意识到自己确确实实在他邻居的房子里。四周空荡荡的，只有一些箱子。没有沙发、电视机、桌子，或其它东西。墙面是色彩柔和的壁纸，墙上只有一幅框起来的画。巴奇发现那张脸跟他在史蒂夫的画具里找到的素描是同一个人。那是她的照片，照片中的她正对着什么哈哈大笑。他想趋近好好检视，却又不想让史蒂夫以为他在窥探。于是，他往大门走去，帮史蒂夫开门。

史蒂夫一进门，关心的眼睛在巴奇身上巡视一遍。“你没事吧！有没有受伤？”

他伸手想要触碰巴奇的手臂，中途却止住。巴奇摇摇头说：“放心，我没事。”

他们尴尬地站在门口。巴奇祈祷对方会说些什么。

“真的很感谢你，巴奇。我无以为报。”

巴奇不以为意。“远亲不如近邻啊。”

史蒂夫把工具箱递给他。“你不只是近邻。你是个好人……我从没遇过像你这样的人。”

巴奇双颊绯红。一切好安静，只剩外头的冷风呼呼作响。他无法招架，只深吸一口气，动身离开。“嗯，我该走了。我得开始工作了。有份文件要赶……”

史蒂夫点点头，双眼盯着地板。“好，回头见。”

巴奇把门关上，回家把那份艰巨的俄文文件发送出去。

＊＊＊＊

星期六已经到来，巴奇忙进忙出买食材，还有晚餐需要的其它东西。他答应过自己这会是他有史以来，替他的朋友们做过最棒的晚餐。他们会从世界各地过来。巴黎的达尼，英国的蒙帝，还有芝加哥的盖博。

他打算从零开始，用他母亲的特制蕃茄酱食谱制作披萨。门铃响起的时候，番茄酱正在锅子里煮，而他则是在切各式各样的配料。他看看时钟，六点整。时间刚刚好。

他把门打开，凯尔就站在他身边。门外站着巴顿一家人。妮可如常拥抱凯尔，然后拉着他，兴奋地分享她今天做了什么。小娜抱着一袋青苹果进来。

“别挡路，詹姆斯。”

巴奇拥抱克林特，然后把门关上。“苹果是怎么回事？”

他跟着小娜走进厨房，发现她已经开始动工，把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。“你没听过有句俗谚说：餐桌上没有一道俄罗斯菜，就不算吃饭。”

巴奇皱眉道：“没有，因为那根本不是俗谚。妳忘了我会说俄语。如果有这句俗谚，我一定知道的。”

她重绑一次围在细腰上的围裙。“你忘了我其实是俄罗斯人。”

他大笑，继续切菜。“妳要做什么？”

“苹果蛋糕。”

“真的吗？我超爱这道甜点。”

半小时后，小娜把烤盘放进烤箱里，然后清理桌面。门铃又响起，巴奇前去应门。他一边放声狂笑，一边用力把蒙帝拥在怀里。

“见到你真他——真是太好了！”巴奇招呼来自英国的友人，把脏话压了下去。他们已经有两年未见过彼此了。

“你好啊，老朋友！美国好温暖啊。”

“那是你吧！我得把女儿裹得紧紧的。”小娜说道，莲步轻移，亲了亲蒙帝的双颊。

“啊，俄罗斯公主，妳依旧美丽如昔。”然后，压低音量问道：“妳为什么嫁给他？”他指着走过来准备跟他拥抱的克林特。

“我每天都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。”

“哎呦。”小娜走过去倚在克林特身上，对方一只手臂圈住她，用满是爱意的眼神看着她。巴奇微笑，准备把门关上的时候，达尼探头进来。

“我们两个是一起的耶。”

“我的天！”巴奇开心地跳了起来，拥抱对方。他的朋友拍拍他的背。“你好吗？”

“一见到你们就开心得不了。”

巴奇接着把凯尔叫过来，跟叔叔的老朋友打招呼。凯尔在他们面前有些害羞，蒙帝和达尼跟他握手。

达尼立刻说：“喔，le petit prince。你好。”

凯尔脸上绽放灿烂的笑容，看向巴奇。“那是『王子』的意思，对吗？可是我不知道另一个字。”

巴奇笑着说：“没错。另一个字是『小』。”

凯尔皱眉。“我才不小。”

达尼试图抓他痒，凯尔嘻嘻笑。“你是我们的小王子。”

凯尔笑着跑走了，巴奇带领他的朋友到客厅去，要他们别客气，接着又回到厨房去拿酒跟杯子。他正在洗杯子的时候，眼睛停留在史蒂夫的房子。对面还是一如往常，漆黑一片。克林特的声音让他跳了一下。

“嘿，啤酒在哪里，兄弟？”

“我们等等喝红酒，克林特。”

“我想喝啤酒。”

巴奇笑道：“在冰箱里。”

“嗯，这里好香啊！”克林特说着，想要打开烤箱，却被巴奇推开。

“出去！马上！”

克林特一副被得罪的表情，高举双手表示投降。他拿了一瓶啤酒，走出厨房。巴奇叫小娜过来帮忙。她先是检查烤箱，然后把烤盘拿出来放凉。她负责拿酒，巴奇则负责拿酒杯，还有放着开胃菜的托盘。

巴奇和他们坐在一起聊天，大家互相报告近况。半小时后，巴奇起身离开，到厨房去烤披萨。他才刚把酱料涂在饼皮上，小娜也进来了。她把苹果蛋糕摆在盘子里，在蛋糕上洒上糖粉。

她接着把蛋糕安全地放进食物柜里。巴奇看着她，一脸不解。“别跟克林特说我把蛋糕藏在哪儿。那个家伙总是吃个不停。”巴奇轻轻地笑了出来，把手擦干净。他把三个大披萨放进已经清空了的冰箱里，暂时还没要放进烤箱。这是他母亲的指示。而且现在吃晚餐也太早了。他把手洗一洗，再用毛巾擦干，眼睛全程都在瞄着史蒂夫的房子。他打开窗户，让有点闷热的厨房空气流通。

他去视察两个小朋友，发现他们在饭厅里画画，玩得不亦乐乎。

两个小时过去了，一群人互相交换趣闻轶事，还有笑话，巴奇觉得好像回到了过去在国外念书的时光。他在英国念翻译的时候认识了蒙帝还有达尼。他们三个认识娜塔莎的时候，她正在学校里当辅导老师。四个人一拍即合，成了好朋友。

环视四周，巴奇觉得心里满满的。小娜坐在克林特腿上。蒙帝正在叙述某次在餐厅里巧遇茱蒂‧丹契的故事。巴奇羡慕不已，要求他描绘每个细节。这时，达尼不止一次看着窗户，又看着巴奇。

“你还有其他客人吗？”

蒙帝的故事正精彩，巴奇几乎目不转睛。“没，怎了？”

“嗯，我没要吓你的意思，可是有个家伙在外头站了将近十分钟，无法决定是否要敲门。”

这倒是引起巴奇的注意，他转头看他的朋友。“什么？”

达尼朝窗户点了点头。巴奇望着同一个方向，却不见一人。

“可能是盖博。他原本要来的，可是他传简讯跟我说今晚没办法过来。你猜他是不是在戏弄我们？”

“不晓得。不过这太像盖博会做的事了。你去看看，如果不是盖博，再喊救命。”

巴奇伸出舌头，达尼对他摇摇头。巴奇于是站起来，朝大门走去。蒙帝此时正在重演他如何在茱蒂‧丹契面前尴尬摔交的一幕，巴奇瞄向他，哈哈大笑。

巴奇把门打开。“盖博‧琼斯先生，欢迎光——”

他愣在原地。站在他面前的人肯定不是他的老朋友。

“史蒂夫？”